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扣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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扣鈴

“下大雨了,也不知道躲躲,你是瘋了不成?”

賈泉青藍色的鞋底已經完全浸濕,費力地撐著一柄雨傘跑上前來,水珠傾瀉而下伴隨著大風呼嘯,街道上早已是人煙散盡。

張遂只顧著護住胸口的白紙,自己卻早已淋的如同落湯雞,他不厭其煩地敲響各家各戶的門鈴。

每個人在見到他時的表情都是欣喜和榮幸的,在知道來意後的情緒又變得沈默而難言。

大雨滂沱中,張遂雙膝沈重的如同灌註了無盡的水泥,白紙再怎麽藏的緊密,也還是被水珠沾上了褶皺,被暈染開的墨跡無聲地嘲笑著他。

賈泉知道勸不住,只能隔著幾米安靜地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。

這小子心中自有一番天地,與他們這種常年待在人世,受此地洗禮的神不同,他從小就帶著與生俱來的神性,能與天地共情。

雷聲轟鳴,是天不許啊。

這樣的天氣,一切都是徒勞。他又能扣的響幾扇百姓的木門,扣的響幾扇他們的心門。

賈泉逗留此地太久,已收到最後警告,原本今日是要來與他作別,可現下的情形又怎麽舍得留他一人獨自抗爭,就當是最後再幫上一把吧。

賈泉隨手扔下了雨傘,傘尖著地微微搖晃了一下,他站在風雨之下如張遂那般任憑敲打,以無言來對天。

他本是一地水神,與張遂於清水湖畔相逢,時光易去,摯友難尋。

摯友難尋,便以心藏換摯友長寧。

他兩指並攏對準心口左右兩下點入,取出一方長型木牌,將通身神力註入,到了後期明顯力有不逮,手指顫動間咬緊牙關持續發力,木牌逐漸發出劇烈的振動,從中間上下割斷,頃刻將天地烏雲密雨盡收入排內。

風雨得以停歇。

賈泉失力重重倒在地上,化作了一條鯉魚,離了水的魚兒大口地喘息著。張遂意識到回頭已經晚了。他欲上前卻被突然出現的九卿持劍攔住。

“公子,此一程便到這裏吧,日後恐不能再同行。”

九卿這只黃鸝曾每日都在那片清水湖畔的楊柳樹上唱歌,從見到那條漂亮的鯉魚時便再也沒有離去。

“好,照顧好他。”

張遂眼看著九卿將鯉魚收入懷中離去,他明白,這是他與賈泉之間最好的結局。

他曾無數次想過讓賈泉抽身,可很多時候不是被拒絕就是自己實在需要,如今他願意抽身,不失為一件好事。

若有機會,但願他們還能重逢,換做自己來當那奉獻之人。

大雨驟停,陽光和煦,於城樓之上架起一道彩虹。百姓們試探著出門來,街道很快變得熱鬧了不少。

張遂重新打起精神繼續征求手印,結果早已註定。有人認為簽了也沒用不簽,有人認為簽了要惹禍不簽,原本淳樸的人們心間都不由得搭起了一層防線,看著張遂的眼神變得不確信。

張遂知道無法再繼續下去了,他能理解百姓,在理解的同時也對自己寬恕了。

行力所能及,不行強人所難。

他疲憊地倚靠在一處墻角下,不願再掙紮,還未幹透的發絲耷拉著停止了抗爭。稍歇片刻後整理好情緒,欲帶上紙張去往沈府,願賭服輸。

紙張,不見了。

那紙上還有零散的幾個簽名和手印,雖然不多,卻也是百姓的一點安慰。若是丟了,認輸行,可被有心之人撿了去,遭來無端的禍事可不行。

張遂焦急地走過一遍又一遍重覆來時的路,那上面可多的是大逆不道之言,是如今敏感的局勢下再危險不過的存在。

他的額頭罕見的出了汗,路人見他如此,想寬慰又啞了下去,誰也不好意思上前詢問。終於在一處巷子口看見一群孩童圍成了一個圓圈,在高興地歡呼著什麽。

他預感強烈地走上前,透過矮小的人群探去正是自己的申訴紙,立刻擠進去一把拽過來,難得的黑了臉,卻還是壓抑著脾氣沒有斥責。

這些孩子都曾受過他的啟蒙。

他攤開紙張,上面早已印滿了大大小小的手印和歪歪扭扭的天文字,淩亂的像極了鬼畫符。

“先生,你不是要一千個人的簽名手印嗎?我們都給你按好了。”

“先生,我學會寫字了,我寫了好多名字了。”

“先生,我和小妹給你蓋了好多個,每個手指頭都給你蓋滿了。”

“先生,還有我,我腳指頭也蓋了。”

孩子們高興地仰頭等待誇獎,還不會握筆的手上滿是墨汁,擦一擦全部糊在臉上,伸出的十個手指頭都帶著紅印,還有幾個正忙著穿鞋脫鞋。

天真爛漫的笑容裏不帶一分歲月摩擦的疤痕。

張遂平覆心緒摸了摸就近孩童的頭,盡量不將自己的悲觀帶給他們。

“乖了,謝謝你們。”

“先生,那我們幫到你了嗎?”

“幫到了。”

“好哦!”孩子們歡呼著拍手蜂蛹地散去。

張遂低頭看著這滑稽的一幕,真正的釋然了。

到達沈府的時候尚早,他考慮了片刻還是準備作為訪客進府,可來人卻回報,說是夫人的意思,不讓他進去。

若是要進,請攜帶拜貼,若是見小姐,請攜帶聘禮。

張遂穩穩吃了閉門羹,估摸著不用仙術是進不去了,躊躇著繞到了後院的墻角,聽見了微弱的呼喚。

“張先生,這兒!”

阿東正準備趕去馬房給幾匹家養馬再加固一層防雨布,過來正看見張遂,以為他擺著架勢是要爬墻進去,眼見這好好的一位儒雅君子被逼成這幅樣子趕緊叫住他,帶著他從後院溜了進去。

“小姐在屋裏呢,不過說兩句就行了,可別待久了。一會兒我來喊你啊。”

阿東的大女兒就是看上了他不中意的人,他百般阻攔沒能攔住,跟著那人遠走高飛,從此沒了音訊,所以他露出這副又要幫又不多幫的態度,嚴守著道德底線。

“多謝,我馬上就走。”

看著阿東奇怪的眼神打量,為了避免再生誤會,張遂盡量表現出灑脫和無私。當然,可能只是此地無銀三百兩。

莫夭在屋裏正百無聊賴地拆著一只不倒翁版本的木馬,聽見動靜停下動作,聞見來人伴著淡淡的藥香,知道是他到了,便連頭也沒擡。

“這麽早就到了,可是認輸了?”

“認輸了。”

“那便好。既然如此,就履行諾言吧。”難得見張遂這麽爽快,莫夭手中握著的木馬脫離束縛,不停地在桌面上來回搖晃。

“上神可否再寬限張遂幾日,讓張遂將……”張遂企圖再求些寬恕被莫夭嚴詞打斷。

“輸了就要即刻執行,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。”

輸了是該履行承諾就此抽身,可他還是猶豫了。

一路上他不停勸慰自己卻總是忍不住回首過去,賈泉走了,明兆還在,明兆那樣的性子終會與這大桑共存亡。他若不管不顧當然可以離去,可捫心自問真的能做到嗎。

“那若是……張遂以年幼一恩,求上神寬限三日呢?”

莫夭聽了這話,難得地從案幾處擡頭審視他,“你還是說了,我以為你永遠都不會說。”

她站起身走到窗口,遠處正對的是那道鮮艷的彩虹。“你救我一命,我也已贈予你神魂液,不是已經抵消了嗎?”

“上神的命又何止這些。”

莫夭笑了,他說的不無道理,這個恩確實還是早點還了好,否則之後還指不定生出其他事端來,此時不失為是個良機。

可偏偏讓她瞥見了張遂努力塞在夾縫裏的紙張,從而多此一舉破壞了往後的定律。

“把紙拿出來吧。”

張遂詫異著尷尬地從腰間抽出那張褶皺的紙,上面爬滿了黑墨紅彩歪歪扭扭的字體,“上神見笑。”

莫夭展開嘴角凝固,盯著看了許久沒有說話,思緒飄了很遠,隨後不著痕跡地合上收進了袖中。

“討價還價了半天,看來……還是你贏了啊。”

見張遂不解,莫夭右手一拂,天書浮於半空,那股天然的神氣在兩人之間來回穿梭。

“明日辰時送回來。”說完她背過身去不再留眼神。

張遂在無比確幸中捧過天書,朝莫夭深鞠一躬離去。

莫夭一個人靜靜走到床頭,眺望遠處的彩虹。

少年有心,國之有望。大桑,也不是無可救藥。

張遂頃刻回府,屏退左右緊閉房門,將天書置於桌面,單手掌心擱在天書之上將靈力註入,片刻後,天書慢慢浮起懸於半空,書中內容盡顯。

一頁,兩頁,三頁……

每一頁都是負罪累累,山河動蕩。每一頁都在告訴他,藥石無醫。

他不甘心地來回翻動,企圖從中尋出一點蛛絲馬跡,得到一條喘息生路。

而張遂不知道的是,他每翻一頁,莫夭就多吐一口血,多白一片發。

夜黑了,雷聲再度席卷而來,看似寧靜的院落裏,蒲邑焦慮地在一旁來回踱步,口中不停咒罵,雷電忽閃而過,在看不見的地方持續擊打著莫夭,莫夭依舊忍著疼痛勸慰蒲邑。

要願賭服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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